我们来到这个拥有数百万人口、中外知其名的大城市,一所也算知名的医学院,拜访了一位年届花甲的教授。教授姓陈,我们就叫他陈老师。应该说,这是一位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。四十年代末,弗洛伊德的一位嫡传门徒、也是一位奥地利共产党员的精神分析专家到南京中央大学任教,陈老师有幸成为他的学生,因此也算是人类精神分析学鼻祖的隔代门生;他研究、接受精神分析学的主要思想,并立志从事中国心理分析的研究和教学。于是使他走上了一条远比政治家还波澜横生的道路。由于社会天敌般的“性”,由于神秘莫测的“心理”,他当过右派,被推进过著名的城市人口下乡运动——“六二压”,享受过:“下流学问家”的“文革”礼遇,一次又一次卷进过非“心理分析”能够调理的婚姻旋涡;而真正让人想不到的是,这位当今中国凤毛麟角的性心理专家,直到今天,仍然不得不半地下地开展他的调查和研究工作。
这是一位有事业心也有责任心的学者。在前几年里,他开设了性心理分析门诊,一面为患者服务,一面如蚕咀叶般地搜求研究资料;他会同著名的医学专家吴阶平等人,以个人的名义赴哈尔滨召开中国第一次性科学性教育问题讨论会,并计划把哈尔滨的工作推向全国,答应主持未来的全国性学会的机关刊物;他在他的学校多次争取终于开设了性心理分析课程,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人投身未来的中国性科学队伍,他一次又一次应邀到兄弟院校作心理演讲,在同市一家培养过著名学者也培养了著名政治家的著名的大学里,他连续二十多个小时的心理讲座,曾创造了这个学校空前的听讲盛况……
然而,时过秋冬,他的所思所作一下子变得不可理喻。一家报纸与他联系,要他开一个成年男女婚前婚后性教育的知识性专栏,校党委的同志知道后一口回绝了:“陈老师尽胡闹,我们怎么能干这个!”他为青年组织出了个“点子”,搞过对异性有不安感,有社交心理障碍的青年男女诊疗联谊会,以知识竞赛的形式对他们进行心理治疗。有关领导出来干预,认为他是“不务正业”,最终是让他就自己的研究、演讲和文章写“检查”(可以检查的问题无非是他从事了一个特殊方面的工作),进而让他“彻底地批判弗洛伊德”。为了工作,检查他写了,但他作了保留:弗洛伊德的学说不全是真理,但它是因为具有真理的成份才得以生存的,潜意识的发现已成为国际心理学界公认的最重要的心理学成果之一,我怎么能彻底地批判?我只能以科学实现否定和超越,我不能以科学之外的任何理由作学术上的背叛……
生活常常比戏剧更滑稽。
学校领导层对他的研究与他开设的课程,突然如临大敌,议论最盛的时候,一位负责干部的女儿患“恋父症”的新闻却突然传开:18岁的姑娘,一见父亲就扑上去亲吻,要求父亲搂抱她,坐在父亲怀里推不开,打、骂,依然无济于事,她捧着父亲的照片亲吻,搂着父亲的照片睡觉……陈老师对此感慨万端:“这是什么?是性心理发展与性生理发展失衡!孩子太大了,性生理成熟了,心里还是五六岁的状态,家长没有及时给以知识上的引导,也没有及时改变爱抚女儿的方式。”
学校一位最严肃地批评过陈老师“不务正业”的党员干部,不得不来找陈老师:他的一位亲戚没完没了地手淫,训导无效,良医难遇。陈老师责无旁贷地上门问诊,又责无旁贷地暗自伤神:人们的取舍为什么是如此矛盾!
不管生活的需要如何客观存在着,他开设的心理课程还是被取消了,他作常务编委的一份大众医学刊物还是停刊了,除了在医院里保留了一个心理分析门诊,几乎他所有的社会学术活动都中断了。
关于他一生的经历,关于这些经历反映的心灵痛苦和社会矛盾,那应该是一部丰富的纪实长篇,并且我已答应找机会来作这项并非只是为他个人的工作。因 此,我们既然面对着一位学者,还是回到他在他个人之外的谈吐上来。
对此,他说他“只代表个人“,那么,代表个人或许更拥有权威性。我想,对一个性心理专家,不论你是一个只拥有肯定或否定,还是兼而拥有裁决权的读者,希望你都能够以面对科学的态度,来聆听教授的这番本来朴素的教诲:
“学术上的事情,如同经济发展一样,有它特殊的规律性,不能感情用事。就说弗洛伊德吧,这几年印了许多他的书,不少人拿他的观念来分析一些社会问题,这本来是正常的,可一段时间舆论一边倒,高声斥责这个“怪现象”,一位美籍华人作家故作高雅,写文章说‘八十年代了你们中国还问弗洛伊德‘热’没有‘热’过,因此才热,有什么奇怪?‘认识的发展过程中,绝对的超越从来没有过。关于性的问题,正因为西方经历了一个复杂的社会过程,我们只有研究他们的经验教训,才能引导中国的社会性观念健康发展,不能一涉及性的问题,就要把西方完全作为对立面。
“这几年我开门诊,在大学里就性心理问题作了近千例的调查,深刻地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那么大的一部分人,各有各的病苦,各有各的寻找出路的办法,但都是一片呻吟一片痛苦。性教育、性心理治疗不是不必要的问题,而是怎样尽快开展的问题。事情的关键是我们的领导同志不能简单地把性与政治联系在一块。一个女孩子,无缘无故淌眼泪了,你能简单地认为她这是与‘政治思想’相联系的‘精神’不振吗?很可能这就是青春期发育带来的心理情绪;一个小伙子,在未婚妻跟前连手都没敢摸一摸,姑娘都说他‘不象个男子汉’了,可他偏偏得了‘露阳癖’,你说这简单就是个‘品质’问题吗?如同你感冒发热了,叫个政治辅导员来讲一通并不能使你退烧一样。对性问题、性现象要有个正确的态度,重要的是首先把意识、性心理、性欲望、性行为作为一个客观的相对独立的东西来承认它,我们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。性成熟作为一种生理现象,它首先是一种能量的积累,有积累,它就需要消耗。原始的发泄,那就是手淫、强奸、犯罪,而我们通过引导和教育,就会使这种能量的积累实现升华和转移,如科学的、艺术的、文学的创造活动,健康的文娱体育活动等等,如果这两个渠道都不通,那就是压抑。当然,这里就必须提出教育的问题了。
“关于性的无知状态,这是不用细说的了,就连我们的报纸刊物,也常常说‘爱情的升华,使他们结成伴侣’,爱情的升华或者是一种创造性活动,或者是最高尚的社会娱乐活动,而绝不会是结婚。性教育,应该是一种有阶段又立体化的社会工程:如生理卫生知识教育,性心理教育,夫妻性生活教育,还有对性心理偏异者的特殊教育。国外在这方面已经有着丰富的实践。我们不少人老担心讲得多了会不会问题也多。比如早恋、婚前性行为者增多。其实这是因噎废食。瑞典的性教育是国际卫生组织最为赞赏的,他们已经不存在未婚女子流产的问题,把避孕教育在初三就开展了。人家算了一笔帐:尽管这种知识的传播会使一些人发生性行为,但足以抵消不可避免的未婚女子流产带来的社会痛苦。我们的性教育可以进行到哪个程度,某种程度上算是个技术问题,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创造一个社会环境和社会条件,把性科学作为科学殿堂里的一个门类,认真研究它,发展它,把科学成果通过各种渠道传播给大众。性问题既然是与每个人相联系的人类最普遍的生存问题之一,我们就不能任其处在朦胧的状态中而安然自得……”
从教授急切的谈论中,我们感到一种急切的愿望:发展中国的性科学,普及中国的性教育。然而,生活复杂就复杂在它不单纯是个科学和教育的问题。